【中国白酒网】王阳现在全靠一股气撑着在说话。整个4月,他每天一大早准时来到上海虹桥路500号,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上海贵酒讨回自己的“钱”——1000万。
处于风暴中心的上海贵酒,早已资金链断裂。但是和以往的“公司暴雷”不同,王阳不是客户,也不是供应商,而是上海贵酒中部某省负责销售业务的总经理,入职两年多以来,他几乎投入家中所有积蓄,还连带抵押了自己和弟弟的两套房子,只为了给公司“垫资”,以获得更高额的回报。
和王阳一样,想要从公司要回“垫付款”和工资的,还有从全国各省赶来的上海贵酒的三十多位销售代表。他们自称被“欠薪”的金额小到几十万,大到上千万。王阳属于后者,是被“拖欠”最多的人之一。
这样的“员工垫资”行为,或成了上海贵酒成立四年收入暴涨10倍之因。甚至在4月26日刚刚发布的2023年度报告里,上海贵酒在负面新闻缠身的情况下,依然超过一众酒商,实现收入和净利润的双双增长。
根据年报披露数据,2023年的收入有16.29亿元,同比增长了49.3%,净利润有8707万元,更是同比增长了133%。报告出来后的4天,股价上涨4.7%。
记者经过多人及相关材料验证后发现,上海贵酒和传统的酒商不同,上海贵酒实际加盟的经销商少,大部分渠道商本质是通过体外公司招募的员工。这些员工在上海贵酒的业绩中扮演关键角色,他们既是上海贵酒的“经销商”,也是上海贵酒的消费者。他们成了上海贵酒产品滞销风险的实际买单者。
当上海贵酒的盘子无法运转时,他们也成了最后的“接盘侠”。上海贵酒操盘手为海银财富的韩宏伟和韩啸父子,韩宏伟掌控的第三大财富公司海银财富去年12月爆雷,或波及到4.6万投资人600亿资金无法兑付。上海贵酒曾紧急撇开关系,称“截止目前,与海银控股及其子公司仅有酒类销售业务,交易金额为4.88万元”。不过在2024年Q1年报里,又关联上了海银财富,解释“为受关联方海银财富事件影响,公司因集中归还控股股东借款导致出现暂时流动性压力”。
韩氏父子想要极力营救上海贵酒,修复社会影响。担任董事长的韩啸兼任总经理,并走向台前,释放出种种积极信号,而实际上,上海贵酒面临的问题,也远非简单的资金断裂、自我修复,然后重建未来的叙事体系。它背后存在的更多问题,可能触及法律红线,譬如公司账簿上的数据真实成色是否经得起考验? 如果公司每年盈利,又为什么会最终留下数十亿的资金窟窿,这些资金去向了何处?
01把上万名员工养成客户
在白酒格局固化,竞争激烈的2019年,韩宏伟入局白酒市场。但是很快,2020年营收还不足1亿的上海贵酒,到2022年营收就已经逼近11亿,2021年的营收增长率高达656%。
上海贵酒为什么能在一片“血海”中迅速杀出一条路来,一度是白酒市场的谜。记者和多位老员工接触后发现,上海贵酒业绩的暴涨,离不开韩宏伟开创的新玩法——摆脱传统的经销商模式,以员工的方式招募,然后变相发展成客户。
老员工赵宇回忆,2019年韩宏伟刚收购酒厂,高薪招聘员工但迟迟不出业绩后,推出过一个策略,一个销售经理打款5000块,就能从公司拿价值5000块的酒,还能拿到4500块的工资加1000块的奖励,公司还给交社保公积金。
这种畸形的模式,吸引了一大批人加入上海贵酒直营线,赵宇就是其中之一。公司迅速组建大批人员,2019年他所在的省分部约有100人。这一人员规模到2021年已经攀升到1000人。
来自另一省的总经理刘永强认为,这对上海贵酒而言,明显在亏钱,这个模式持续了几个月,实际上为平衡成本,公司降低了返款的金额和比例,而且还在2021年推出了当时的带单入职标准,按照月度考核目标40%带单入职,一个城市总团队一个月考核目标为30万,那么城市总经理带单入职,就要先打款12万。城市分总的月度考核为10万,即要带单4万元才能入职。
这意味着员工的工资,相当于都是自己提前的垫资,员工变相成了经销商,手里大都堆了大量的酒。
尽管公司不挣钱,但对员工来说,这似乎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各地方都在疯狂扩建团队,因为人越多,打款越多,回款金额也越高。
根据他们提供的多份薪酬资料,虽然公司给员工的报酬待遇划分细致,主要包括工资+提成+季度奖励等,但在多位受访者眼里,他们使用“补贴”“返利”词眼来表述,这里有一个“隐形”的简单标准可以衡量他们的收入与打款之间的关系。
根据记者获得的上海贵酒直营线某省分部根据总部方案做的示意图,公司会给出一个团队详细的打款和收入方案。比如一份100万的业绩,如果是一个由3名城市总+10名分总+50名承揽制(指兼职类员工)的团队来打款,那么,团队靠“员工收入”和靠“返利”能拿到85.2万。同时,他们还能拿到一定价值的酒。这种方案帮助团队迅速理解和消化明面上复杂的薪酬结构。
刘永强所管理的分部,整个团队的收入计算下来基本上都在打款金额的80%以上,除此之外,打款后能拿对应金额的酒和奖励的酒,即便把酒以一两折的价格卖出,也能赚钱。
上海贵酒的中高层管理人员,月入两三万很正常,作为省总经理,刘永强一个月收入最高能到10万。据他了解,有省总一个月能有30万收入。
上海贵酒也设置了层层职级,鼓励员工推高打款金额。比如,从2022年开始,员工带单入职金额越高,就能获得更高的职级,拿更高的基本工资和提成。刘永强举例,打款10万,入职就是城市总经理,打款40万,入职就是省公司助理总经理。每个省公司都有对应的招聘负责人,专门招聘有经济实力,能持续打款的人加入。
2023年,公司面向员工推出专卖店政策——鼓励“员工”开上海贵酒专卖店,给予更高的支持,但同时打款金额的要求也更高,一家门店需首度打款并提货40万,还需要年度打款并提货300万。
这一政策直接将各省的负责人和分部负责人卷入不竭的“打款”游戏里。在2023年带单40万入职就成为省公司助理总经理的李刚,就是积极的响应者之一。政策一出,他就算了一笔账。开专卖店,首先业绩可以和原先一样,打款拿酒后,能有约83%现金回款+酒,还额外有两项优惠,一是一家店就有50万的装修补贴,二是每个月会有打款金额的5%作为房租补贴,“算下来不止门店没有成本,还在以前返利83%的基础上,多了5个点”。
心动的他计划开8家,先开1家试水,投入70万装修,累计打了300万款项,但公司承诺的所有专卖店装修补贴和房租补贴,还有酒款返利,并没有到位。
王阳情况更惨。他和亲戚合伙开了2家专卖店,还拉客户朋友开了6家,他提前垫付的8家专卖店的装修费就有400万,还打给上海贵酒600万,作为他开的两家专卖店的年度酒款。
这直接垒高了王阳的债务规模,他为此背负上千万债务,每个月利息高达30万。
02 不少“员工”都是假的
外界很难想象,这样的营销模式,会在公司形成什么样的风气。但很快,上行下效,内部滋生出另种业务造假模式——地方团队用假身份刷流水,攫取更高额回报。
在员工提供的举报材料里,监控镜头下,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员工,手拿着笔,正在签署一份份劳动合同,从代签,到代按手印,一气呵成。
“这是伪造假员工的一环。团队会批量从村里购买大量身份证,伪装成‘新入职员工’,还给办理社保、签订劳动合同。”刘永强告诉记者,这并不好找,需要满足“没有正在交社保”,且“年龄在60岁以下”两个条件,如果实在找不到,他们就用亲戚的身份信息。
他们还要为这些不存在的员工伪装出日常考勤,有内勤员工负责为“他们”在钉钉打卡。就连离职环节也设想好了,为了保证字迹一致,早在签署劳动合同的时候,就会由同一个人签订好离职申请。
总之,从申请邮箱、接收offer、签订劳动合同,到日常钉钉打卡和签订离职申请,制造“假员工”在上海贵酒直营线,已经形成一条完整链条。
这种行为在上海贵酒直营线各个分部间十分流行。刘永强透露,很多团队,“可能副总职级以下的,都是假人,部门所谓的二三十名员工,都不存在”。
甚至更高层的管理者也会糊弄作假。来自南部某省的李刚在2023年集团副总裁拉他加入公司时,对方就向他当面介绍了这套造假回款的方式,李刚的团队挂名有10多人,事实上很多是借亲戚朋友的身份信息挂名,真正做业务的只有他一人。
在记者近期接触的7位销售岗人员里,至少4人承认主导过这种造假行为。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和上海贵酒直营线靠人头搭业绩再返现的模式有关。
在上海贵酒回款的构成里,有基本工资+提成+奖金+酒,其中基本工资+提成才是大头,人越多,返回的钱才会越多。
赵宇给出详细的解释:如果 1个城市公司总经理打款30万,拿价值30万的酒,正常算下来工资加提成回款才4万多块,相当于是花25万,用八折买下酒,这个酒转手,用八折的价格,在市场是卖不动的,钱收不回来。但如果是3个分公司总经理加起来打款30万,由手底下的10多个销售来完成,那么返回的工资+提成+推荐新人奖、月度奖等,返回手上的现金能有20多万,相当于是用几万块买了价值30多万的酒,1折拿酒,再用2折、3折的价格卖出,才会有赚钱的空间。
“不然不会有人陪他们玩的,”赵宇说。
03隐秘的资金通道
上海贵酒的玩法,突破了很多人的常规认知。为了确保打款方式的合规,上海贵酒在收入和成本的确认前,依托员工,成立了空壳公司,作为隐秘的资金通道。
多位受访者表示,从带单入职开始,员工开始使用第三方公司来给上海贵酒打款。很多员工借亲戚朋友的信息注册公司,然后以此名义买酒,打款给上海贵酒。
根据员工们出示的打款记录,记者搜集到4家打款公司。
在爱企查中,这些公司公司都是个人持股,大多成立在2022年、2023年,企业社保信息里显示的人数为0,实缴资本为0 ,营业范围有的是做批发业,有的从事酒、饮料业务。
上海贵酒鲜少披露前五大客户的具体名称,但是在上海贵酒回复问询函里,针对2021年半年报数据,披露了前十大客户。其中前5大客户中三个均为公司关联方,金花酒业、贵酿酒业、贵州贵酿酒业均是关联企业,三家加起来贡献了上海贵酒21%的收入。
很难说,上海贵酒对此毫不知情。据刘永强称,上海贵酒负责销售管理的团购部,会定期审查打款记录,根据内部系统记录的员工姓名、身份证号码,查询打款公司信息。但是在具体的惩罚上并不严厉,比如查到如果注册公司的法人、股东,查出来和员工同名,会扣部分奖励,后来查得严格后,也会退款退货,对员工并无处罚。
上海贵酒的财务体系太庞杂了。不只是客户大多是内部人持有的公司,而且上海贵酒为控制成本,还设置大量体外公司,以提升上海贵酒的盈利能力。
上海贵酒内部会默认 “体内”及“体外”两种说法,前者指在股权上与上海贵酒有直接关系的公司,后者则相反。需要确认酒收入的合同,签约主体大都是体内公司。而需要确认支出花销、涉嫌风险的合同,签约主体又大都是体外公司。
比如,负责营销的直营线团队,大部分人的劳务合同签署公司,都和上海贵酒无关。即便已经做到省销售负责人的位置,刘永强、赵刚、王阳们签约的劳动合同,有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上海蓬崃贸易有限公司等,并且签约合同的公司主体,还会不定期的发生变化,让他们重新再签订。这些公司属于体外公司。根据爱企查,上海蓬崃贸易有限公司是从事批发业的企业,但企业交社保的人数为0。
在近期上海证券交易所对上海贵酒的监管问询中,就提到了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问询中提到信访投诉称,上海贵酒将猎头公司推荐给公司的员工,与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上海事聚贸易有限公司、花王酒业有限公司、河南申安酒业有限公司、上海锍钿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等签订劳动合同,公司未将上述公司披露为关联方,并通过其囤货方式提高自身销售额和净利润。
回复中,上海贵酒承认,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原法人为王俊,曾就职于关联方贵酿酒业,但称王俊不属于公司的关联自然人,上海寻将与公司无关联关系,仅在2021年、2022年发生过几百万的业务往来。
不仅是销售,市场推广、HR、行政等部门员工的劳动合同也大多签约在体外。
做市场业务的员工吕秋告诉记者,2022年入职时,HR告诉她,上市公司为控制人力成本,大概90%的人劳动合同签署的都是第三方公司。她统计了一下身边同事签约的劳动合同,签署的主体有:上海锍钿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上海丹锍人力资源有限公司、上海勋赫人力资源管理公司等。
不仅是在签约劳动合同上规避成本,上海贵酒在实际运营中也进行了财务上的隔离。
比如市场宣传时,和供应商签订合同,大多就使用第三方公司。吕秋透露,她接触过的合同里,支出金额超过50万,就要进行拆分,签约公司主体分为体内和体外。
她之前经手的广告投放合同,200万里大约只有70万签约合同主体为上海贵酒股份有限公司,有130万签约合同主体用上海适达实业有限公司。记者发现,上海适达实业有限公司股东陶磊和金夏容,都曾在韩啸控股公司或者管理的五牛基金名下担任监事或者执行董事等。
“我们公司有上千个主体,内部人基本都知道,每次合同主体都不同,”吕秋表示。
尽管成本上大多由体外公司分担,但员工们打的买酒款,则会计入“体内”公司。根据员工们提供的业绩打款记录,收款账户则为上海贵酒及旗下子公司。多张打款回执单,收款公司都为上海天青贵酿贸易有限公司、上海岩石酒业有限公司,均为上海贵酒的子公司。
这种操作模式,意味着收入确认在上市公司体系内,更多的成本都放置体外,保障了上市公司的明面上的“亮眼”业绩。
04韩氏父子困局难解
不计成本的提升业绩数字,都指向了上市公司的股价。在一系列操作下,韩氏父子也一度得偿所愿。上海贵酒(A股名仍为岩石股份)这家以改名著称的“妖股”,的确经历了股价的飞涨。
在2018年年底,还没有做酒业务前,上海贵酒股价为5元/股左右,在2019年小幅上升,到2020年最高上升到13元/股,2021年时最高飙升到42元/股。
从财报数据来看,增长也亮眼。2020年到2023年,业绩四连跳,从7900万增长到2023年的16.29亿,复合年增长率高达113%,净利润也从2020年的800万增长到2023年的8700万。
但2023年12月,海银财富爆雷,韩氏父子的资金链已经断裂。
凤凰网《风暴眼》曾报道《以恒大名义虚假超募100多亿?知情人士爆料海银财富延兑内幕》,作为三方财富管理公司,本应是独立的中介理财机构,但海银财富与旗下分销非标固收类产品却存在着盘根错节的联系,疑似存在虚假募资现象。
也是从这一季度开始,上海贵酒的业绩大跌,2023年Q4、2024年Q1罕见的出现亏损,今年Q1营业收入缩减71%。
韩氏父子管理下的集团公司,无论是海银财富还是上海贵酒,都带有相似的底色。即使这家明面上以卖酒为生的公司,记者发现,其本质仍然像是金融公司。
在记者接触的多名员工中,不少人此前从事金融、保险行业。
更为直观的是,上海贵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此前的直营线负责人徐勇,此前从事保险行业,曾任前海人寿上海公司总经理。在2022年徐勇离职后,丁银接任,负责直营线业务。丁银此前从事P2P行业,曾就职于e租宝,根据裁判文书网,在2017年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刑两年零九个月。
集团的基因也反映在业务上。至少两名位处核心位置的知情人士告诉记者,韩氏父子的玩法就是左手倒右手的资金游戏,海银财富、五牛基金、上海贵酒之间资金流转频繁。
在海银财富爆雷风波和上海贵酒资金链告急之前,韩宏伟是出手阔绰的。
刘永强印象很深刻的一点是2019年刚加入公司时,在陆家嘴海银大厦会议室,白色的皮椅子,韩宏伟在一次会议里称一个就要8000块钱。
在他印象里,对于砸钱买贵的产品,韩宏伟有种自豪感。包括后来上海贵酒专卖店、体验中心在全国各地开业,单人沙发一个就要1万块,一个体验中心仅装修就花三四百万,“表现得非常财大气粗的样子”。
根据一则民事裁定书,在海银财富爆雷前大半年,2023年2月9日,韩宏伟购买了上海市浦东新区一套豪宅,房屋转让价为人民币1.25亿元。
现在,韩氏父子的资本盘难以为继,数万名投资人和他的员工们都被卷入资金漩涡。负面缠身的韩氏父子对外仍在努力维持表面上的秩序,但还能走多远,或许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员工均为化名。)